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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2章 心事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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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桓府之後, 公子將馬交給了仆人, 問:“母親回來不曾?”

“還不曾。”仆人答道。

公子頷首, 往院子裏走去。

我跟在他身後,心裏正做著行事的計較, 發現公子去的地方並不是他的院子。

他的步履不緊不慢, 轉進一處回廊,竟似要去後園。

“公子不回院子歇息?”我問。

“去後園也可歇息。”公子回頭看了看我, “霓生,你隨我走一走, 如何?”

我自然不會拒絕,應一聲,卻有些詫異。

公子一向想幹什麽就幹什麽, 想去逛園子也就去了,從來不必特別來問我。

我慢吞吞地跟在公子身後,裝作跟他一樣閑情逸致的樣子, 眼睛卻一直盯著公子的後背。

那身上的衣袍, 明明是今年春時才做的,卻看著似乎又窄了, 肩背撐得平整,一絲皺褶也不見。

心中長嘆,再過兩個月,我來到桓府的日子便整整有了四年。

光陰流逝, 不過彈指一揮間。

我原以為我會留在公子身邊再久一些, 直到他成親。不料世事總是變化多端, 就算是半年前我也不會想到,自己覺得遙遙無期的願望,會實現得那般快。以至於到了現在,我看著公子,忽而覺得自己好像還並沒有準備好。

沒有準備好離開他,也沒有準備好離開他之後的生活。

但我知道,當斷不斷反受其亂,而我就算改變主意一心留在公子身邊,我和他也不會永遠像現在一樣。我們之間如同隔著天塹,無論誰跨出一步,都要承受失足墜下的風險。

而就算他曾經擁著我奔過漫長的道路,對我展露過別人看不到的笑意,或是與我有過不同於任何人的感覺,我最好的選擇,仍是將一切留作珍貴的回憶,埋藏心底……

這個季節的後園,其實並沒有什麽可看的。花木的樹葉都落盡了,前些日子雖落了雪,如今也已經化得幹凈,到處光禿禿的,一片蕭瑟。

唯一好的,是天氣。

陽光暖洋洋地曬著,風也不大,絲毫不覺得冷。

“怎不說話?”走了一會,公子忽而道。

我回神,只見他不知何時轉過了頭來,看著我。

“公子也不曾說話。”我說。

公子的神色溫和,卻道:“方才在慎思宮,皇太孫找你說話,說了什麽?”

我心想,幸好我是快要走了,再這樣下去,公子遲早後腦勺也會長出一只眼睛來。

“未說什麽。”我敷衍道,“不過是重提上回在範少傅宅中問起之事。”

公子自然知道什麽事。上回皇太孫說要把我留下,是當著公子的面說的。

若在平時,公子聽到這話,大概會又露出那似笑非笑的神色,說,哦?你答應了?

我則自然會狗腿地說,怎麽會呢?奴婢此生就服侍在公子身邊絕無貳心。

而現在,公子看著我,目光深深。

我問:“公子怎問起皇太孫?可是在想皇後死前說的那些桓府和皇太孫的鬼話?”

“不是。”公子低低道,“我在想你。”

我楞了楞。

這言語入耳,我的面頰和耳根皆毫無預兆地燒熱起來。

“霓生,”公子卻神色嚴肅,似在思索措辭,少頃,道,“日後那些朝中之事,你莫再參與,好麽?”

我沒想到他說的是這個,哂然:“我也不曾參與許多,也不過是此番救太子妃與皇太孫做了些事。”說著,心裏補充道,還有給長公主出主意倒荀、倒龐氏……

“是麽?”公子道,“可連皇後都知道你,說錯信了你。”

我說:“皇後那挑撥之言公子怎可信,她還罵桓府臟。”

“那是確實。”

我:“……”

公子沈吟片刻,道:“霓生,你說過知母莫過子,我母親做過什麽,就算她不曾告訴我,我也能猜出許多。你此番露了太多鋒芒,如皇後所言,並非好事。皇太孫那般已是良善,若別人對你起意,只怕手段更是難防。”

我怔住。

雖然我並不覺得別人能拿我怎麽樣,除了曹叔和曹麟,這樣的話,只有公子對我說過。

看著公子,心底柔軟。

“公子怎說這些?”我輕聲問。

公子目光閃了閃。

“你畢竟是我的侍婢。”他將眼睛瞥向別處,似乎在看著一行剛剛飛過的大雁,“你雖有些本事,但朝中的那些人,我比你了解。”

我不禁莞爾。

“如此,”我說,“可我已經做了事,藏拙也來不及了,日後該如何?”

“日後之事,我已有安排。”公子即道,“你須得聽我的,知曉麽?”

我楞住。

公子註視著我,雙眸盛著熱切的光,似含著企盼。

我張了張嘴,想問他如何安排。但看到那不容置疑的神色,話又咽了下去。

“嗯……知曉了。”我說。

公子的面上終於浮現出笑意。

那眉眼在陽光下舒開,似熠熠生輝,愈加俊美。

“你留在府中,我現下便入宮去。”他忽而道。

我不解:“公子不是要歇息?”

“不歇了,須得抓緊。”

我愕然,見他就往外走,忙追在後面,“可公子還未更衣!”

“不必。”公子說著,走了幾步,忽而停下來。

“霓生,”他回頭,“你這幾日可收拾了衣櫃?”

我茫然:“衣櫃?甚衣櫃?”

公子即刻道:“無事,你留在府中,等我回來。”

說罷,他微微一笑,頭也不回地徑自往園外而去。

他腳步太快,似乎真的有什麽急事,我追了一段,瞪著他的背影,終於停下來。

——等我回來……

他的言語猶在耳畔。

我站立在原地,狐疑又猶豫。

公子的話雖讓我有些為難,但我也並沒有因為要等他而停下來。

因得長公主讓我入宮的變故,有些事我耽擱了下來,如今到了要做的時候。

雖然我很想知道曹叔那邊進展如何,但我沒有去槐樹裏。按照曹叔和曹麟他們往日行事的慣例,做下大事之後,若無先前交代或者送信召喚,便不會與我碰面。後園的石榴樹上並沒有新的標記,我想了想。龐逢那事剛剛做下,他們定然還要處理後事,我此時前去乃是不妥。

於是,我留在了桓府裏,就像乖乖地遵守了公子的吩咐一樣。

主人們都不在,仆婢們便可自由些,趁著午後的陽光舒服,偷偷閑聊聊天。

宮中的亂事,瞬息間變了幾變。僅僅不過一日,雒陽已經又換了一個天下。

但因為皇帝重新主事,人們談起宮變之時,多是津津樂道之態。無論龐氏還是梁王,在那些蜚短流長的傳言之中皆不過是笑柄。就連現在還未離開雒陽,率著五萬兵馬到郊外駐紮的秦王亦一樣,雖氣勢洶洶,卻來得快去得快,已經無人視為威脅。

“霓生,聽說你昨夜就在宮裏,可見到了聖上?”我來到長公主院子裏,在一處僻靜的廊下遇到幾個閑聊的仆人,他們見我過來,向我打聽。

我說:“聖上那寢殿,可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。我又不是公子,怎能見得聖上?”

他們似乎覺得有理,一面可惜著,一面繼續七嘴八舌。

“霓生,”我正要走開,一人似乎想起什麽事,道,“先前府外有人來找過你。”

我訝然:“可知是何人?”

“這我可不知。”他說,“我出門去的時候,有個人走來,說是淮陰侯府的。他說你今晨巳時在那邊落了物什,讓你今日去取。”

我目光定住。

“那人何時來的?”我問。

“那光景,當是午時。”

我謝過,轉身走開。

長公主和桓肅連同貼身侍從都去了宮中,剩餘的人大多偷閑去了,這院子甚為安靜。我轉了一圈,回到公子院子裏的時候,心思仍是不定。

巳時。

狗屁的淮陰侯府,今晨巳時,我正是在□□。那物什也不是別的,正是公子的尺素。

秦王這陰魂不散的,倒是將我這些日子的去向打聽得明白,知道用淮陰侯府做幌子。

我回到房中,思索了片刻,覺得可暫時不用去管它。尺素我自是要取回來,但秦王那般不要臉的人,說不定又在打著什麽讓我傷腦筋的主意。我的確在乎尺素,但並不打算因為它,被秦王牽著鼻子走。

深吸一口氣,我看了看四周。

該是收拾物什的時候了。

其實我並沒有什麽可收拾的東西,那些衣物什麽的,收拾起來沒完,我並不打算拿走許多。

這時,我看到了墻角的衣櫃。

——你這幾日可收拾了衣櫃?

公子方才說的話似乎又響起,我心底動了動,打開櫃子,首先看見了一只錦筒。

那是我專門用來收納公子書法的錦筒,公子給我的所有手書,我都裝在裏面。如果說我有什麽東西無論如何也要帶走的話,除了金子,就是它。

我忍不住將錦筒拿起,拆開繩結,將裏面的紙卷倒出來看。才展開,忽然,我我發現最裏面的一卷有些不一樣。它卷得細細的,用一根精致的細絲絳束著,甚是漂亮。

我不禁楞住。

這看上去全然陌生,我十分確定這不是我做的。

我忙將那絲絳拆開,展開紙卷。

這也是一幅手書,上面的字跡,一看就是出自公子之手,很漂亮,比我從前見過的都更有幾分力道和風骨,洋洋灑灑,教人一見生愛。

但上面的內容卻不是他作的賦。

那是《詩》中的名篇。

蒹葭。

我看著那詩,怔忡不已。

這是那書中,我最喜歡的一首。記得我第一次和公子談詩的時候,我們就說起過。跟我不一樣,公子最喜歡《無衣》,並且還沾沾自喜地鄙視我的品位,說我庸俗。

我那時剛剛認識沈沖,被他迷得七葷八素,讀到這詩,簡直遐想得靈魂出竅。而聽了公子的話,我覺得公子當真是不解風情,空有皮囊。

我認真地對公子說,如果他哪天喜歡上了一個女子,將此詩贈她,就算有天大的險阻,她也會答應公子。

公子對我的話甚是不以為然,說他喜歡上誰,還用得著追麽?

……

我看著那詩,只覺心跳再也抑制不住,砰砰撞著,一時間,卻是各種滋味湧上心頭,倏而化作澀意。

喉嚨裏,好像有什麽東西正卡著,那些字跡在眼前變得模糊,水霧在視野中蔓延開來。

——“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,須得試試才知曉。”

那時候,我跟公子一番理論了一番,恰似對牛彈琴,末了,他懶得理我,這般敷衍道。

我深吸一口氣,想讓心緒平靜下來,卻愈發哽咽得兇。

正在此時,突然,門上傳來叩響。

“雲霓生,”一人在外面道,“長公主回來了,讓你到後園中去一趟。”

思緒被打斷,我忙拭去眼淚,答應一聲。

看看窗外天色,剛到黃昏。

心中有些驚訝,我以為長公主必然要在皇宮中待上許久,不想現在就回來了。

她既然回來了,那麽公子……

我忙將那些書法收進錦筒裏,正要放回櫃中,想了想,低頭看了看寬大的外袍,還是塞進了裏面。

長公主叫我去不知何事,為防萬一,我須得做好隨時溜走的準備。

門打開,只見是一個長公主的近侍,在廊下站著。

“快些,長公主還在等著。” 他催促道。

我出了門,正要隨他離開,忽然發現背後有動靜。

不好!

心中警醒,可未及避開,腦後突然被沈重一擊。

陷入黑暗前,我聽到了一個冷冷的聲音。

“……你果真以為你能騙過長公主?”那像是家令徐寬,陰陽怪氣道,“竟還敢引誘公子,賤婢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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